三大贤海上成名
今日推送之《三大贤海上成名》录自《春申旧闻续》,作者陈定山,工书画,兼善诗文。他幼时因随长辈历练,得以结识了旧上海许多社会名流,耳闻目睹了上海滩名流们的种种过往,对旧上海掌故烂熟于胸,信手拈来,《春申旧闻续》是陈定山的掌故随笔,为《春申旧闻》续集,描写旧上海文人逸事、艺坛杂俎、风俗市情、社会秘辛、菊坛掌故、勾栏风月、黑道传说等等,一应俱全,引人入胜。
余叔岩,我前已说过,如果谭鑫培是伶界的孔子,则余叔岩便是孟子。但叔岩的家境太好,并不指靠唱戏生活,他在小余三胜时代,也不很红。改名叔岩,却在倒嗓时间,而唱得很红,但为时甚暂。等到嗓子复原,他却息影家园,优游于烟霞间,专与士大夫结交,而不以伶人自居。但他的发扬谭派,创造余派,却是在这一个时间。而造成余派之所以为余派者,却要归功于陈十二彦衡,而不是叔岩自己!叔岩的唱,是显然划分时代的,因为老谭的底子是汉调,发音多湖广音,学谭者莫不奉为圭臬。叔岩兴,始归人中州音,雅然正始,而启示提命皆出于陈十二彦衡。叔岩以前,伶人只知分尖团,叔岩以后,伶人始知分四声,分阴阳。今之号为谭派者,莫不私淑叔岩,几不知世间尚有真谭。老谭虽不懂韵学,而其禀赋实由天授,他可以不烦绳墨,而自合音韵。譬如《探母》的念白有“雁过衡阳各一天”,衡阳是阳平双声,《珠帘寨》有“太白斗酒诗百篇”,斗酒是阴上声的叠韵,他都念得很好,而且是他自己抓来古人的句子而改了老词的。这些地方叔岩全赶不上,而今之论谭者,则少注意及此的了。叔岩两次南下,俱在倒嗓时期,他也正和老谭一样,两次铩羽而归。无可讳言,当时上海听戏程度,不及看戏。把刘鸿声、时慧宝,甚至于杨四立都视为了不起的人物,高庆奎的放“回声”也不弱于上述三人,于是老谭以《盗魂铃》受困于杨四立,而余叔岩《珠帘寨》的舆论,也不及高庆奎远甚,他第一次在丹桂登台,唱《铁莲花》闹到退票,第二次和王瑶卿、少卿父子同隶共舞台,王氏父子尽唱《梅玉配》《福寿镜》等私房小本戏,把叔岩逼在倒第二,尽唱《审头》而不带《刺汤》,《状元谱》而不带《上坟》,这些歇工戏,后来过台到亦舞台演出,但他的哑嗓子,上海人谁也不爱听,叔岩才一气回北平,立誓不再南下。后来,蓓开灌片子也费上大手脚,照叔岩的气性连片子也不能灌,而他的成名,却正在铩羽息影之后。他用苦功夫造成了他自己,而体弱多病,身带三红,早也没法长期登台演唱,他为人性僻,既怀绝技,不能普遍地表演,却又不肯收徒弟,谭富英虽是谭氏子孙,但他并不得着乃祖一点儿皮毛,谭小培又是那门茸阘,自知不足以教儿子,再三作揖要余大叔照顾他的侄儿,可是余叔岩只教了他一出《清河桥》。富英其他的戏全是鲍吉祥、陈秀华教的。孟小冬号称余门嫡传,也是鲍吉祥、陈秀华二人教的,叔岩并没正式教他。后来李少春倒是余叔岩教过他一出《洗浮山》,那《战太平》的把式,全从余叔岩的照片上模仿来的。又有人说谭富英的《珠帘寨》确是余叔岩指点,其实他第一次到天蟾时,还没有这出戏。其时正值高庆奎《珠帘寨》红得发紫当儿。许少卿要他唱,他说了一句淡话:“这是先祖晚年才有的戏,我不能唱。”记得那时评剧界在报上着实捧了他一番,说他肯说实话,不蒙世,不愧大王的名孙呢。第二次南来,他便添上了这一出,说是请教了叔岩来的,其实是向鲍吉祥钻的锅。
余叔岩之《定军山》
余派赖秀华而传,正和谭派赖陈彦衡而传一样,这是谭余的两大功臣。秀华现仍健在,他也能说程腔,但他是彻底倒仓的一个二流青衣改行,嗓音低得连说话、低哼都听不出来,他全凭一把胡琴,把余派工尺,一字一字地拉出来,而他对于老生的身上,全不在行,所以李少春自己有武底子的除外,其外跟陈秀华学余派而享大名的,从谭富英、孟小冬、杨宝森数起,直到那些成为名票而又下海的陈大护、张文涓之流,没有一个身上能够有武底子的,所以下辈英雄,独让马连良出一头地,非无因矣。
言菊朋在票友时期,骚骚有驾余叔岩而上之势。试听蓓开的两张《鱼肠剑》唱片,便能分出高下。他是陈彦衡一手造成的,而他出自世家子弟,精通文墨,对于声韵之学,彻底了解。而嗓音近谭,不像叔岩之时闹别扭,所以彦衡把平生所学,悉心传授了言菊朋。第一次和梅兰芳南下,彦衡操琴,真是红极一时。他把高庆奎的俗调,马连良的媚腔,时慧宝的长腔,汪笑侬的怪腔,一扫而空,南方听戏的没有一个不点头说“今日复聆谭音”。可是好景不常,菊朋回到北平,自觉红得摸不上手,便与彦衡散伙,自挑大梁,正式下海,同时却和小翠花搅起来了,终至嗓音失润,变成鬼腔。但伶界真的知音法家,实无有比得过言菊朋的,所以他就他的短处,而自造成他的长处,于是言腔独开一派。在余派未兴,谭派将歇的当儿,几可说是家家成了盐铺,没有一个不哼言腔的。到了晚年,其鬼愈甚,竞成怪腔。在诗的方面来比,则他当是李长吉,他南下次数极多,可是叫好不叫座,晚年潦倒,喜唱《永安宫》《白帝城》,也和老双处喜唱《鱼肠剑》一样,一唱三叹,往往声泪俱下也。
言菊朋便装照片
高庆奎南来,比言、余要早,他是学刘鸿声的,此派今已不为人所喜,但在那时也红极一时。谭鑫培厄于刘鸿声、余叔岩厄于高庆奎是同一遭遇,当时北平人称高、余、言为三大贤,庆奎物故,才将马连良补上,但也有补上奚啸伯的。
谭、马、杨在目前的须生地位,好像是三鼎足,谁也争不过谁去。平心而论,也确是各有所长。谭富英第一身世占得好,他是大王贝勒的名孙,他确有他乃祖的嗓子,虽非云遮月,却是嘹亮清劲。但是,他染上了他父祖双份儿懒劲,唱剧老是吊儿郎当,尾音不归宫,呵、呀满嘴,但是,他天赋的那块好料,谁也比不过他。唱戏,第一要叫人听了沉着痛快,在这三鼎足之间,也只有富英有这一份异禀。我还记得金廷荪嫁女,在洋布公所唱堂会,全本《龙凤呈祥》,是谭富英刘备,马连良乔玄,梅兰芳孙夫人,这时候的谭富英还没有红,在佛殿一大段西皮,唱得一字一彩,把马连良的说白,完全给闷住了。当时连良往后台就和富英开腔,骂他不懂规矩,摘了乔国老的台音。其实论唱,讲底气,讲宫调,马连良确不及谭富英的。这晚很多人替富英不平,后来廷荪就竭力提拔富英,也就从这一晚种的因。
马连良来申是在亦舞台唱红的,中华公、久记社、雅歌集、律和票房,全体票友一致捧他成名。那时他还很穷,第一天打泡,唱《打鱼杀家》,一件褶子还是姚慕莲太太潇湘云的私房行头,大襟角上平着丝绒的蝙蝠,但后来马的行头专讲漂亮,甚至官衣忠纱都用丝绒的,未始不是这一次始作的俑。论嗓子,马连良本不算好,可是亦舞台正被王又宸、白牡丹(即荀慧生)唱《三搜卧龙岗》连台本戏唱霉了的时候,忽然来了一个唱做兼优的北方老生,自然一哄就把他哄红了。马二和冯小隐又借着《打鱼杀家》的靴鞋问题,大开笔战,却要马连良来做决定,连良为讨好双方起见,一日穿靴,一日穿鞋,替两家解和,于是马连良便成了上海的伶界红人。后来孙兰亭、汪其俊、包小蝶、赵培鑫,都和他拜把子,他也自居老大哥而不疑了。
马连良、朱琴心之《打渔杀家》
论连良的戏路,做工戏实胜于唱工戏,他走的是贾狗儿的路子,《九更天》是他得意的代表作,但他和周信芳走的完全是同一戏路,而两家却能同而不犯。论做,衰派戏,连良实不及周信芳,因为信芳是苍老浑成,而连良却占的潇洒飘逸,例如《四进士》,连良总觉扮得比信芳太年轻一点,但信芳容易过火,故《一捧雪》《胭脂折》信芳就比不得连良。若说唱的方面,信芳固谈不到,而连良也不能沉着如意,例如,《公堂发配》的一段唱,连良极意悲凉,终是俊逸。若唱《雪杯圆》,试把老双处那张百代开一开,连良真是望尘莫及的。
杨宝森在童伶时即崭露头角,那时大家俱以谭之传人属望于他,而不属望于富英。但他自幼娇养,未下坐科苦工,后经倒仓,嗓子经过很久时期不能复原,而杨宝忠却以《空城》《洪羊》负盛名于时,旋亦倒嗓,乃悉以所长授之乃弟,并佐乃弟操琴。宝忠与赵啦嘛、王瑞芝、李慕琴号为四大琴手,但宝忠弓子较短,以花点子见长,与李慕良可争一日短长,耳又重听,佐宝森操琴,则有如二片之佐兰芳,腔多己出可以熟极而流,遂收牡丹绿叶之效耳。宝森虽为工伶世家,但宝森体弱,不习武工,故戏路不能如谭、马之广,嗓又限于天赋,几比孟小冬之九出半多来有限,宝森亦能自掩所短,凡不对工的戏,绝对避免不唱,故在无戏可听时则听宝森,亦胜于听连良,而不能如富英之痛快耳。
总论三家,论唱,当以富英居上;论做,皆不及连良;论书卷气、守规矩,则宝森差强人意。若以三人为谭,则离题甚远。余、言且非真谭,何有于谭、马、杨哉?
(《春申旧闻续》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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